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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令|温周】故人归

*不系舟衍生

*全文2w➕

 

『进来看老温被他的神明接回人间』

文里有推几首bgm推荐搭配食用,网易云有。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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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子舒动身是在夜里,帐里的人一双眼睛闭得死紧,呼吸间都能听出几分颤音,这声音落到周子舒的耳朵里,就轻易叫他漏掉一拍心跳,于是他收回才迈出帐营的脚,回头仔细端倪起榻上昏迷着的人。温客行生得很好看,这点周子舒不可置否,偶他跪着膝行于己,只要瞧见那张脸,周子舒就免不了心里搁楞一下,也想过要扶他起来,只是转眼那人身上就多了两根钉子。

 

        有些东西,便是从这第一颗钉子钉下去开始,就偷着时间缝隙里的光悄悄变着,有的人却浑然不觉。

 

        周子舒瞧着那张脸,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与他预算里的背道而驰。胸腔里那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又捏碎。有些情感须得长了心方可体会,可从创立天窗始起,杀孽,血债就铺天盖地压上他单薄的肩,十五六岁的少年把自己藏起来,连同一些别的什么也被封存,例如感情。

 

        如果愿意分出作为天窗首领的一丝理智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不难发现温客行于他而言,是不同了。仔细想来,的确是第一眼就被那个人惊艳到了,身长玉立,夭桃秾李,只是最后也不过沦为一枚可怜的阶下囚。如非要说出点什么与众不同来,大概他比天窗众人多了几分胆子,敢与毒蝎暗里联手做些了不得的勾当,欺到他天窗首领的头上来。再往前算算日子 ,大概就是在鬼谷里了,这一入鬼谷就是二十载,谷主的位置一坐就是八年。

 

        确实是不同的。

 

        手段残忍,布局精明,杀人杀鬼都毒辣,一把折扇就叫这江湖腥风血雨,遍地尸首,轻轻松松就能血洗久经岁月,偌大一个门派。但要是受了伤,温客行见青崖山里三千恶鬼前就首得收起一身的伤痛来,连血腥气也是半点不得外露的。要做恶鬼头子,那得更疯,更不要命一些,于是,他要比常人多些苦难,受的伤也多,唯独戒掉了眼泪。

 

        可他偏偏不愿往深了想,只管放任温客行一身的伤,心痛也不以为然。

 

        等周子舒回过神,自己手上已经拿着醉生梦死。他不曾注意到这些温客行避之不及的往事他如何能知道,估摸也是不敢注意到的。

 

        周子舒安静凝视着那张布满冷汗的面孔,思绪总在不经意间就散掉,又总是在快嗅到些许过往的味道时千回百转把魂魄扯回眼下。眼里不着情愫,也不厌恶。

 

        “都说薄唇的人最为薄情,阿絮——”

 

        ......

 

        夜里的灯影托着自己的影子,不知从哪跳脱出来的一句说词用着温客行的声音,仿佛寻着一丝破口就想冲垮那道记忆防线,又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被一颗心拦住。

 

        温客行气血不济已有一段时日,长久以往那张脸就白得活像个鬼。周子舒算算时辰,子时将至,七窍三秋钉快索命来了。

 

        手下方才剪下一截醉生梦死,点香的手就顿在半空,忽闻榻上的人轻轻唤“阿絮”,与灵魂深处那声猛地重合。叫得很轻很轻,是一阵风过,一场雨落,就能湮灭得无声无息的声响,偏偏心痛泄洪般迅速裹满了周子舒,那细细碎碎万蚁噬心一样的疼泛起来,周子舒站在那,思绪也暂停。

 

        时过境迁,世道轮回,几曾何时,也是这样一声“阿絮”,便叫得他骨头都酥软。简简单单两个字把周子舒掰得粉碎,浮沫消陨,似有人在心底刻画一人。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好像那声“阿絮”该是生动的,带着情调的,甚至是染了情色的,就好像是听着那声“阿絮”,就能见到个手执白纸折扇,挂着一身明艳彩色的公子朝那“阿絮”笑意明媚,款步而来。

 

        独独不该,是这样带着歉意,又怯懦的一声“阿絮”。

 

        这样叫着,不好听。

 

        那半截香落在地上,等周子舒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榻前。温客行无声无色着长成周子舒的逆鳞,每每一牵涉到这个人,每每周子舒有意要去回忆些什么,每每有关那声“阿絮”,一颗破头就疼得四分五裂,把整好一个周子舒分割成千千万万块,好像每一块都曾属于另外一个人,而今悖谬着全部收回,便疼得不知所以。

 

        记不得了,又好不甘心。于是既分裂着自己也要磕破头也要同这段缺失了的什么顽抗,又不敢去猜那阿絮心里的人。

 

        是温客行吧。可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活剥人皮的恶鬼,见了光,是会灰飞烟灭的。

 

        周子舒疼得实在站不住身子,索性踢开脚边的醉生梦死,不看榻上面色惨白的人,掀了帐帘匆匆召集了天窗众人,下令即刻就动身。

 

        本是明日里应允了温客行要跟去的,只是今夜他忽而就后悔了。

 

        总归是一桩心事,也怕夜长梦多,怕这变故,恐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至于温客行会怪他吗,周子舒只在心里不停地念叨一句——

 

        便不当这一回“阿絮”了,怪又如何。

 

————————————————————

 

        周子舒率天窗众人杀上最高那座清风阁时,天色熹微,许是山上的风本来大些,周子舒挂着一身血衣站在门前,嘶鸣,杀伐里,周子舒只听见顾湘那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曹蔚宁为顾湘挡下那一剑确实是周子舒想不到的。所幸剑风里裹着的内力不过区区两成,见这傻小子撞上来的那一刻也好偏离要害。那一剑本刺得不深,可当周子舒抬头对上顾湘那双通红的眸子时,才惊觉那双好看的凤眼里何止有恨。质疑与恨参半,浓重的是伤悲。

 

        他看着,又觉得疑惑。曹蔚宁又没丢下她独自一人去赴了黄泉,悲什么。

 

        ......

 

        顾湘撑死一句“周絮”没能喊出口,更不提往年那些日子一口一个的“痨病鬼”。主人爱唤他“阿絮”,如今阿絮死了,他会喊什么,能喊什么。

 

        “庄主”吗?

 

        会心痛吗。

 

        ......

 

        女孩抱着怀里晕死过去的曹蔚宁声泪俱下,扯着喉咙将“曹大哥”三个字撕得粉粉碎。女子情凄意切,那呜咽被山风吹散,山谷四方错落的棱撑起陡壁,扬扬洒洒好几十里。她叫她那心尖之人,又像是在努力唤醒着谁,应是这清风剑派里里外外站着的躺着的活着或死了都能听到的程度。

 

        于是周子舒回头,就见着个同样浑身浴血的人站在他眼前。

 

        周子舒浸着的血,是别人的。温客行一袭红衣就这么站在那儿,血滴子沿着裙摆落下,不多时脚边就是一摊浓墨重彩的红。

 

        那是他自己的血。

 

        温客行同鬼魅样外扭着,似是站不动了,那双眼睛也死死盯着周子舒,不甘心挪开。

 

        温客行从来没有像方才那样庆幸过自己受了七窍三秋钉,如果不是子时钉伤造作,疼得他浑身上下的内力毫无章法东流西窜,凭他一身支离破碎的病骨,倒真的很难赶在周子舒屠光清风剑派前醒来。

 

        扛着灭顶的痛催动内力,好死不活追上天窗那支队伍的尾巴,又被应战的清风子弟拦住去路。温客行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他一口一口米糊养大的小丫头,是她要回到人间去的路。

 

        劲风扫过一片,白纸折扇割破喉咙的声音,刀剑无眼大片衣摆被划烂的声音夹杂交错,乌泱泱一片血雾弥漫,这山风染了腥味,叫温客行尝到,就像是饿极的虎狼沾了腥,是要彻底发疯的样子。折扇好似要被他转出花儿来,眨眼的功夫就送人去做了断头鬼。温客行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沾过别人的血,自从救回周子舒沦为阶下囚,那一身内力就再无用武之地。

 

        他的血,别人的血一层叠着一层,温客行一袭红衣,白着一张脸从尸堆里走出来,可笑自以为人,而今又做回这九重天的恶鬼。

 

        等他一步一个血脚印带着冲天的戾气杀到掌门殿前,忽而一声“曹大哥”穿透了他,温客行执扇的手一颤,再寻声望去,只远远见着他那小丫头粉粉的衣襟上沾着血,怀里抱着个少年,正哭得歇斯底里,何其悲恸。

 

        ......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难道说只因他本是妄想爬回人间的恶鬼,就不得善终吗。

 

        那她呢,被他一口一口米糊喂大的小丫头,没沾得半点人血人肉的,如今眼看就要还阳重生,怎么就被打回这十八层地狱了。

 

        ......

 

        “温客行...”

 

        周子舒念着那三个字,风沙迷住双眼,等他摸清局势,方才地上哭得像是死了郎君的小丫头已经被人掐住了喉咙。

 

        莫怀阳。

 

        清风剑派掌门人,莫怀阳。

 

        这剑派都被屠了个干净,而今跳出来,怀的什么下三滥心思周子舒一想便知。

 

        温客行才卸下一身杀气,那被内力封住的血就从身上数不清几个血洞里争先恐后往外涌,钉子还在体内叫嚣,粘着血肉往更深处钻着。他是看着莫怀阳出现的,看着莫怀阳掳走他的阿湘,看着那双丑陋的老手摸上他小丫头脆弱细长的颈,无奈一身血衣太重。温客行凄凄一笑,丝丝缕缕的血线就沿着他完美的下颌线往下淌,与那身浴血的红衣融为一体。

 

        “想这妖女活命,拿天下武库的钥匙来换!”说着,莫怀阳手下的动作又重几分,顾湘难受得面目全非,每一帧温客行心下都疼得血淋淋。

 

        好恨啊。

 

        最恨那执扇的手再举不起来,恨这该死的内息再难运转。于是这恨被温客行咽下,和着血开口:

 

        庄主,留情。

 

        他早已说不动太多的话。

 

        周子舒冷声笑着,缠在腰上的白衣却已经指着莫怀阳面门。不得不说,每回温客行都能洞穿他的心思,实属也算门功夫。那白衣直直向着莫怀阳,偏一寸就是顾湘,温客行见状慌了神,就要上前去拦他,只是才跌出一步,就有剑光晃了眼,等温客行站稳,那把白衣正抵着颈间皮肉,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就是往生净土。温客行只觉得疼,心口那处最疼,可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感到悲哀,嘴角就有殷红的血涌出来,他只顾用一双同样黏腻的手胡乱去擦,生怕自己被血糊住了嗓子,阿絮听不清话会恼他。那语气几乎是要把心都抠出来奉上:“阿絮,阿湘...不该死...”

 

        何至于斯。

 

        风云诡谲,这漫山遍野的血腥气里一句“阿絮”彻底乱了周子舒的心绪。于此,这山里忽然悉悉邃邃起了声响。再细听几分,便不难听出这是毒蝎的药人军,左不过一群丧尸,却来得这样巧。本是今日动身屠了清风剑派的算盘,而周子舒转眼殿外,天际霞光,哪来这样巧的事情。

 

        周子舒青筋暴起,一句“温客行”震得他肺腑生疼,也要把这怒气通通吼出去。

 

        彼时温客行正努力吞咽着又一次涌上来的血腥,忽闻周子舒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吼,勉强会神去听八方,是药人军远远就传来的撕咬声。这般,就明了了。

 

        原罪不过,他不信他。

 

        ......

 

        一把白衣剑被周子舒使得越发凌厉,势如破竹,几乎是只攻不守。莫怀阳心骂一声疯子,于是来来回回几招里,招招直逼要害,又被周子舒不要命的打法给驳回来。既不能一招毙命,周子舒在天窗混的是手段,在四季山庄盘的又是流云九宫步,不多时,莫怀阳身上几处就见了血。

 

        疯子!一对疯子!

 

        莫怀阳喘得厉害,调息间瞥见一旁抱着复又抱住曹蔚宁的顾湘,气急,聚了一掌十成十的内力,掌风一转,直直劈向一旁的顾湘。周子舒心下一惊,白衣七尺,短兵相接里,一把沾满血迹的折扇横飞而来,莫怀阳重重砸向一方圆柱,一口血就这么呕了出来。

 

        “主人......”

 

        等到温客行拖着一地的血站到面前,顾湘前积满了一腔的委屈才敢肆无忌惮,鼻子一酸,眼前的人就模糊起来。一口一声的“主人”叫得温客行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好想好想再替他那小丫头理一理鬓角乱了的发,可喉间一热,手捂住口鼻,丝丝缕缕的血色便从苍白修长的指缝里流下,滴在阿湘粉色的裙衣上。

 

        思绪回笼间,温客行依稀记得,偶有一次遇刺,他与阿絮先行离开,等到赶回时,只余下几个废物,折扇一来一回就解决了。再转头看他那丫头,也是一身嫩粉的装扮,发间别着他摘来的粉花儿,只是沾了血色,不大曼妙。温客行手执折扇轻点额间,问她——

 

        “傻丫头,是我杀人,你怎么一身血啊?”

 

        “别人的。”

 

        轻松得像是捏死几只蝼蚁,俏皮少女耸了耸肩,一如他解决完敌人后的模样。

 

        来来回回,原来这不合时宜的一生里,你最似我。

 

        而今温客行带着一身自己的血来见他的丫头,也不知是否会吓着那傻丫头。

 

        “丫头,不哭了。”温客行看看阿湘,又看看她怀里的曹蔚宁,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他那傻丫头回到人间的路,终究还在。

 

         ......

 

        药人军很快就杀到殿里来,所幸不多,周子舒弹指间便一道解决。再转头看温客行时,许是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心头一疼。确实是没发现,周子舒仍一心溺在毒蝎药人军一事,如何也想不通毒蝎何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忽然现身。

 

        思来想去,唯有一人。

 

        莫怀阳倒下前于他索要的天下武库钥匙,一切皆缘由此物。他往死里瞧着温客行那张血迹斑驳的脸,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的,连光都没有。他多想剖开这人的心来,再翻开往里仔细琢磨,究竟是什么目的,又抱着怎样的心态,方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他!

 

        那声“阿絮”仍于耳畔回旋不断,周子舒头疼欲裂,白衣剑脱了手,扶着柱子忍不住就倒下去。这一倒,周子舒身后清清楚楚举剑背刺而来的身影就通数落进温客行的眼里。一时间气血翻涌,等温客行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浑然聚了一身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乎是飞扑过去。

 

        “强弩末矢,冥顽不灵!”

 

        即便如此,也要掐准了时机至于我死地,痴心妄想!

 

        ......

 

        温客行扑得太快,周子舒被温客行莽撞又带着点笨拙的动作带偏一步,右手咫尺之间摸上白衣,半跪半立直起身子时,已有刀剑洞穿血肉的声音划破耳膜......

 

        两剑两声,声声刺耳。

 

        手远比心快,等二人站直了身子,位置也被这剑锋带偏几度,周子舒原先是觉得有些许温热的东西喷溅在自己脸上,而待这角度转换片刻,就能瞧见温客行身后一张莫怀阳的鬼脸,面目狰狞正举着把剑,那剑,指着自己,可那剑锋好似生硬地卡在某处,如何也伤不到他。于是周子舒再往下看,便是两个血窟窿......

 

        温客行一身红袍,左胸前后贯穿两处。一处,是莫怀阳本该刺入他心口里的一剑,另一处,那满满当当填着个血窟窿的胸前里只余下一把剑柄,上头刻着二字冰冰冷——

 

        “白衣”

 

        ......

 

        黑白分明的一张脸上平白多出了一点颜色,周子舒猩红着眼眶,穹隆红了一片最终也没生出半点泪光,就只是干涸的眼底里盛满绝望,枯死最后一亩绿洲的荒漠无风无雨,每一颗沙砾都死寂。

 

        顾湘那小丫头,原是在替她的主人悲。那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叫喊,原是在唤那“阿絮”呢

 

        ......

 

        记得了,这可不就记得了。

 

        原来阿絮爱着温客行,温客行心里也住着阿絮。有一天,“阿絮”走了,他天山暮雪,孤翼只影,没地儿去,便只好飞来周子舒的刑牢,任凭周子舒顶着一张“阿絮”的脸折断他最后的羽翼。

 

        ......

 

        温客行本不想一口血就溅上周子舒那张白净的脸,但狠狠心想了一想,总归这一生总要留下点什么,他的阿絮啊,子舒啊,得记着有这么个人吧。那便这样吧,等他咽了这口气,多记他一天也是好的。

 

        阿絮阿絮,我来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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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客行这一生就这么潦草落了幕,顾湘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没读过书,温客行也没教过她,后来遇上曹蔚宁,学七学八学不像样,只沾了点文绉绉的气质。于是她挖空自己,掏出几句半吊子的漂亮词句拿来在心头炼化,泼洒进视野里的血是业火,烧着她一颗渐冻的心。

 

        原是想炼化了来画温客行这一生的,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画不漂亮。

 

        确实算不得漂亮。

 

        温客行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将小小的她从尸堆里捡回来,第一次喂她喝粥就烫破了她嘴唇上的皮,笨手笨脚弄疼了她,惹得自己手忙脚乱。少年单薄得像一片纸,个子却高,把她笼罩进自己的影子里,周遭的黑暗便只吞噬他一人。他为她取名顾湘,说她往后就是鬼谷里的无心紫煞了。

 

 

        “往后你就跟着我吧。”

 

 

        谷里的安分日子一日都求不来,顾湘跟温客行学诡谲的招数,才换牙的年纪就杀过好几只小鬼。主人说,谷里的恶鬼爱吃小孩,不知是否有幸,她遇上的鬼卒大多都不算太难对付。

 

        再后来,就是温客行称王那日了。

 

        见过温客行活活剥皮抽筋了老谷主,才明白过来,原是他已足够强大,为自己挡掉了许多风雨。弱肉强食,强者为之,小阿湘不懂,只知道喂她喝粥的主人成了三千恶鬼都闻风丧胆的王。

 

        耳边是群鬼俯首臣称的声音,而她从此,就可以在青崖山里横着走。

 

        小小阿湘学着恶鬼,稚嫩的声线混杂在一片嘶鸣喑哑的群鬼嚎里,轻轻一声“鬼主”被风吹得好远。

 

        当年的小丫头已出落成大姑娘,却怎么也忘不掉当年温客行将老谷主那副皮肉丢进恶鬼丛里时那张脸上的表情。

 

        众鬼透过那张血迹斑驳的脸,看见了嗜虐,看见了一头疯子,而小小的她躲在一方染血的青石后,看见了恐惧。

 

        他没有退路,连往生那条崎岖的路都是用血铺成的。

 

        他,害怕呀。

 

        他说,丫头,你得喊我主人。

 

        十几二十载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数不清几声“主人”,数不清几声“阿湘”。偏有一句,顾湘记得好清楚。那日温客行像是浸在了光里,啖肉食髓的恶鬼嗓音无比温柔,他说:

 

        “阿湘,外面有个地方叫人间,等眼下的事都解决了,我带你去人间看看。”

 

        鬼谷里没有光,顾湘也没见过这鬼谷里有除她之外的活物。此去经年,总算盼来一点光亮,盼来一扇天窗,如今好了,人间的光也能照着他,阿湘开心得不得了。温客行也开心,跟着阿湘一道穷开心,眼看掏不出什么能够用来回报神明的信物,只好赌上一条算不得干净的命,捧着,信奉着,伸出手去。

 

        这已是他的所有了。

 

 

        执子之手,坐看云舒。子舒,子舒,是人间的路。

 

 

        温客行总觉得,天就快要亮了。

 

 

        后来她知道了。主人知道有“人间”的存在,原是因为他本就是从人间堕入地狱的。在人间那些日子里,大家都叫他“甄衍”。一入鬼谷,阴阳两隔,他花了三年去撕碎“甄衍”,再掺着恶鬼的血肉忍痛造出一个“温客行”来。

 

        温客行说到做到,他当真带着她去人间了。细呷春酒,淡始觉甜,兴致好来便同他那丫头拿桥下衣衫褴褛的乞儿作赌。

 

        我赌,他是在晒太阳。

 

        周子舒,你是在晒太阳。

 

 

        ......

 

 

        人间也是来了才能切身体会的好,比她想象中的更好,有风有雨有阳光,干干净净的,没有血味儿和烂心肝的尸臭。

 

        尽管是带着目的来的人间,吃喝玩乐她也一个没落下,还结识了清风剑派里一个爱掉书袋又背不齐几句诗赋的傻子,而温客行寻着那扇天窗折进来的那道光,真真切切抓过一把,攥紧了死也不松手。

 

        她才被安插进岳阳清风派那会儿,温客行化身初入人世的顽童,他撒欢儿去玩,自然也有人跟着他,心甘情愿给他擦屁股。

 

        温客行爱唤那人“阿絮”。

 

        初入人世,叫风淡去一身鬼谷里带来的戾气,用心用情当起了“温大善人”。他爱穿长衫,爱舞折扇,也爱掉书袋。那日温客行挂着一身墨蓝,长发半束,惠风和畅里一路拖拖拽拽揽着周子舒逛遍了岳阳城,一手是大块儿的甜瓜,一手是多舀了两勺糖浆的糖水儿,端着给周子舒送去,又被人嫌弃着送回来。

 

        等他搜罗完市井摊贩卖的林林总总的小什,荷包里的银锭子便刚好够饮两盅烈酒。

 

        无根行客一路兜转,寻了家江湖小栈落脚下来,温客行把折扇搁在方桌,见周子舒科头箕踞,层层叠叠的衣衫落在肩上,松垮着露出一小块白净的脖颈。那时候的温客行向来不避讳什么,一双鹿眼眯成月牙,情色绵绵的眼神就攀上周子舒,从发丝到内里,垂涎起里头一捧春水酿的好景。这城里多了两位美人原不稀奇,如若这两位美人碰着一起,就成了这喧闹的城里一幅煞美的画。

 

        他们于这人间里高谈阔论,风流快活。

 

————————————————————

 

        “阿絮,你认识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好人还是坏人?”

        “阿絮阿絮,我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啊?”

        “好阿絮,你就告诉我吧。”

 

        ......

 

        周子舒被这人扰得无心饮酒,便带着点被缠得无奈的味道嗔他“傻样”,说他在人心鬼蜮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认了的人,便不会看错。还说,坏人做了好事方可立地成佛,好人做了坏事,难道就永世不得超生?他笑着同温客行一字一句斟酌着开嗓:

 

        说没这个道理。

 

 

        ......

 

 

        天亮了。

 

 

        怀里的人还热着,周子舒低头去看,绢着精贵纹路的衣袍里裹着猎猎山风,风里裹着那人的血衣,血衣里头二百零六块骨头上兴许根本没挂着多少血肉,才叫他怀里空空荡荡。周子舒紧紧抱住,也只是抱住了一具尸骨。

 

        “傻样儿.......”周子舒不忍心嗔他,轻轻一句带着哽咽,将脸贴上怀里人的脸,缓而蹭了几蹭。脸颊上温客行的血已经凉透,半干,周子舒和着一脸黏腻的血和泪,只愿与他心尖上的人紧紧挨着。

 

        周子舒届时缓过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结了莫怀阳。那一掌把人拍出去好远,连带温客行身体里的那把无名剑也一同带走,带出一连串的血珠,又织成线涓涓地流,好像是带着温客行的生命一同流出去。莫怀阳是当场就被震碎心脉了,一口污血喷得好远,他圈着怀里的人飞远几步,没沾上一点血沫。

 

        老温最喜干净。

 

        白衣还留在温客行的身体里,周子舒不敢去碰,更不提拔出来,连抱着他都要规避开。单薄的人落进他的怀里,根本没什么分量。温客行身上的伤口好多好多,好深好深,血流不尽,堵不过来......

 

        山风把发髻吹乱,丝丝缕缕分割着视野,破碎的画面里忽然出现一双苍白纤细的手。周子舒抬头,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湘好像是来帮他一起去堵流血的口子的......

 

        风声和少女的低泣融汇着把周子舒推进泥潭深泽,蒙了层雾的耳边又隐隐约约传来少女的问话——

 

        “周子舒,你醒了吗。”

 

        这是小丫头头一回喊他全名,钻了温客行听不见的空子,往年那些日子里,温客行早一把折扇敲得她找不着北。

 

        顾湘知道周子舒正看她,却没什么力气抬抬眼皮子。全身的力道都灌注在一双手上,可即便如此,血还是会从指缝中溜走,怎么也留不住。害怕、惊慌,浓烈的悲伤后知后觉地灌了满腔,眼泪就不受控制,直到下巴颏儿都挂着珠子,顾湘也没哭出什么大动静。太苦了,撕裂的心存不下温客行一生的苦,便只能这样安静流露。

 

        顾湘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周子舒,你回来了吗?”

 

        ......

 

 

        回来就好。可是痨病鬼,主人太累,等不到你了。

 

 

        才闹了几回人世喧笑啊,老温。人间太大,阿絮弄丢了自己,还没找着回家的道,你怎么会不等他。

 

 

        你怎么会,不等我...

 

 

        “我去找长明剑仙,去找叶白衣,他总有办法...”周子舒把温客行打横抱起,白衣于胸膛间晃了一晃,怀里的人眉目染血,没皱一下。血滴滴答答砸在脚下撕扯着这幅身躯里薄弱的魂灵,直到周子舒已掀不起波澜的眼底也滴出血,一张嘴来声声皆苦。

 

        “我去找七爷,找大巫。我答应你,阿湘,我把他给你带回来。”

 

        六道轮回死生有命,都拦不住我,把温客行带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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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客行这一生都不合时宜,连去时都仓促,没给他那傻丫头留下一点念想。

 

        一句话都没有。

 

        执念牵着往生的魂,走得也不心安,也有不甘,想倥偬半生扑灭了江湖风雨,亏空半条命换来余生无忧,只盼着念着阿湘出嫁时天际粉霞映着他送出的那十里红妆,小丫头能乐得眉眼都染上喜色,且定要把阿湘妆点成全天下最惊艳的新嫁娘才是。温客行等啊等,等一对粉金婚钗,等一顶绝美凤冠,等那丫头为人妻,为人母,等膝下人慢慢长,长成小阿湘,小小曹。

 

        等亲手为阿湘结鬟,才算圆满。

 

        ......

 

        而今梦醒,神明悲悯是假,十里红妆都成泡影,我的好阿湘

 

        幸好,是把你送回人间去了。

 

        可惜同鬼神斗了半辈子,凤披霞冠既见不着了,也不忍托梦于你大婚之日能来望望我,多少有些不大合适。嫁衣是为大喜,你一来便成喜丧,不好。但你若是来了...

 

        你是若来了...我便同天和解。

 

        可是他会葬我吗?他若弃了我,你又如何寻得我。

 

        ......

 

        长天里有青鸟掠过,一双丰翼舞得漂亮,此去何往,皆是自由。

 

        温客行一生都求而不得的自由。

 

        想是手里握着光也不怕灼伤,才敢比肩同行过一段不算太长的路。他是勇的,是无畏的,是与阿絮诗酒江湖浪子天涯的老温,是“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是“世人皆负我,举世皆可杀”。眼看大仇得报天之将明,四季山庄又人去楼空,独留一座空牢。阴冷天光下站着天窗首领,此去寒来暑往,再没见翩然白衣凌驾于他一身傲骨之上。

 

        只是仍习惯挽一把白衣在腰间,后来穿过他的胸膛。

 

        似乎是落进了谁人怀中,至少不是尸山血海里刺骨冷的石地。飞鸟既去,温客行已没什么力气够他掀开眸子去证实这怀抱的主人是否阿絮,一身余力聚在胸腔里那颗渐息的心脏,裹着凉意攀着枯竭的经脉传向四肢百骸。

 

 

        温客行冷在春来回暖的日子里。

 

 

        来人间一趟,你要多晒晒太阳,顾湘。

 

        至于那个怀抱

 

        ......

 

        周子舒没了温客行,只是无名困兽,疯模疯样,冲天煞气里却仔细秉着满腔柔情把一团血红揉进怀里。

 

        他抱着他,一如往昔。

 

        来人撞破南风,凌然化身成一把陵劲淬砺的七尺破空而来,身形穿梭于山间片刻不敢耽搁,疾风的步子扬起漫天泥沙,于是周子舒甘愿陷进混沌,浑浑噩噩也当了回恶鬼,一头失心疯了的恶鬼。

 

        蠢货。

 

        天山暮雪,你走了,叫我孤翼只影向谁去?温客行,你同我说过的话,我还给你。

 

        周子舒从没觉得长明山于他如此遥远过,好怕一阵风过,怀里的人就散了。

 

        温客行,你怎么敢拿命去赌,赌我还会回来。

 

        穹窿铺满血丝,如墨深邃的眉眼嵌在一张惨白的皮上,托着温客行的手不停发颤。从前是天窗八十一朵花都被画上鲜艳的红色,他心痛,亦悲愤,恨自己守不住秦怀章,守不住四季山庄,最后连韩英都走了,少年就此枯死一腔热血,独留一截扒紧了不肯败去的孤根。而今这八十一朵血染的花他都放下,孤根于人间扎进更深处,着力长着,长着,盛开出一片四季花海,捧着他和他的心上人逍遥快活。

 

        只是四季花谢,怀里转眼就多了个血淋淋的人

 

        ......

 

        老温。你且教我,我该如何赎回少年心,如何,脱胎换骨洗去这一身罪孽,干干净净地来见你。

 

        温客行这一生太苦,周子舒这一生太难,偶有一日春光乍泄,飞鸟与蝉都来作陪,懵懂的恶鬼寻着破牢而出的光,于此挣脱桎梏奔赴山海方才够格焚身于彼此肩头的心火。

 

        怎么错了,都错了。老温,阿絮错了,周子舒知错了......

 

         “蠢货!”

 

        青天里白光乍现,周子舒还未及收起一身破碎,破空而来的古刃龙背已经直直劈向他,周子舒侧过身子,剜下青丝一缕,眉眼险些就被划烂。

 

        “他疯,你也跟着他一起疯!”叶白衣的骂声总算唤回一点心智,周子舒死死抱着温客行,稳稳落在一边,红衣胸间的白衣极其刺眼,叶白衣只瞧了一眼就不忍再看,“这白衣是你捅的?”

 

        叶白衣......

 

        耳鸣席卷如浪涌吞噬了他。周子舒只见得叶白衣嗫嚅着什么,一脸愤愤的模样,至于他说什么,后来骂了什么......

 

        不重要了。

 

        是叶白衣,就够了。

 

        于是两膝一折,就这么直直跪下去。

 

        堵上全部的尊严与傲气,去博那么一个人的名字,还能继续给他这么叫着。

 

        浩瀚时空被拉得好长,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太多求而不得,太多意难平,而今被这年纪轻轻的人这么一跪,空了几百年的心就忽然坠下去。叶白衣去看周子舒,又好像是透过他看向另一个自己,一个几百年前,身边还站着容长青的自己。叶白衣不去扶他,也不叫他起来,只是被那人满脸血污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震撼着,好像世间所有希望都燃作星云落进他的眼底。那是一双,盛着星河烂漫的眸子。

 

        可他也不是神。


        跪又如何,他死你活,他活你死,难两全。他这一生都不合时宜,周子舒,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想救他,你就得死。如果还阳重生的代价是再失去一次你,周子舒,你不妨猜一猜温客行的反应。”

 

        这太残忍了。

 

        留不住了,随他去吧。心尖上赤红的血脉滚烫,于是这温度灼伤了谁,忽而有个声音就从心底传来。

 

        随他去吧。如何随他去呢,随他慢慢冰凉在自己怀里,还是随他一同去了,人间容不得,便超越六界超越生死也要在一起吗?

 

        如何甘心。

 

        七窍三秋钉,三载赴幽冥。才痛痛快快饮过几回好酒,重见天日的少年才于人间热热闹闹走过一遭,连甜瓜与糖水都是头一回尝到的甜。

 

        如何罢休!

 

        “周子舒,不求神佛渡吾。但求...”话截然而止,周子舒咽下一把苦泪,将话完整

 

        ——但求,故人归。

 

        唇齿都在颤抖,言语间细细密密都是惶恐。

 

        他人求长生,我求故人归

 

         ......

 

        罢了,跪都跪了,还有什么是周子舒做不出来的。

 

        只是人去魂留,如今的温客行只剩一丝残魂留在人间迟迟不肯消散,又如何能生七魄。退一万步,温客行若真绝处逢生,等他醒来见着一具阿絮的尸骨,也不过再心死一遍。还是说这原是上苍赐的良机,好摆脱这人间去寻他那傻子容长青呢。

 

        也许真应了温客行那句风流话,他和阿絮啊,是三生石上旧精魂,是分割不得,离了谁都不行的。

 

        “周子舒,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九死一生的法子,纵使你拼了这条命,如若温客行不愿回来,你也只是白白送死。”

 

        窗棂前东风卷着落花,轻轻来到他的肩上,周子舒低头去看,一时记不得这花儿原叫什么,只在顾湘一头青丝上见过差不多的花儿,想是温客行摘来讨小姑娘一笑的小玩意儿。他怎么可能不愿回来,怎么会不想活下来,纵使他怨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他那丫头。

 

        他可是老丈人,还等着风风光光地发嫁阿湘呢。

 

        他笃定,温客行比谁都想活下来。

 

        “他会回来。”

 

        ......

 

        以命续命,以魂续魂。叶白衣取来龙背霜华一闪,周子舒腕上就见了红,苍白的腕上绕着血线,未及砸落脚边,龙背一侧,那血就把剑身染了通红。

 

        “那便开始吧,大巫理应快到了,我且将六合心法传与你。”

 

        六合心法烈得很,周子舒心神受创,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的下场。叶白衣运着真气把染了精血的古刃龙背夹于他与周子舒掌间,抬眼就看见周子舒一头淋漓冷汗,只沉下声去轻呵一声“凝神”。此去一来,便是成全了一对,成全了自己,这该死的六合心法把自己困在这寥寥世间数百年,他早该随容长青去了。

 

        “你听着,温客行伤重,我这身内力他承受不来,这六合心法是用来保你的,只有你活着,才能救他。”雄厚磅礴的内力于体内肆意游蹿,激荡起一生都不得释怀的痛。温客行能逆天命把他留下来,他也可以。不过,是再也不能谁忘了谁,也谁都经不起这等折腾了。

 

        太苦了,都太苦了,心尖唯一那么点糖,是要用余生去慢慢品的。

 

        “他胸口的白衣剑只有大巫有本事取出来,你到时用心法护着他心脉就好。你记好了,日日夜夜都用心血润着他,差一日就前功尽弃。我不知这法子能不能叫温客行生出魂魄来,但你一定是要去一遭鬼门关的。”

 

        撤去一身真气,等周子舒艰难抹去嘴角的血迹,再抬头时,不老不死的少年已叫霜雪白了头。周子舒怔怔看着,一时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眼前人一双凤眼耷拉着,连唇都撕裂斑驳,可不知怎地,他忽而觉得——

 

        不死不灭的人啊,这才鲜活过来。

 

        往前那些日子里叶白衣惯爱贫嘴,一双眼睛常年都亮晶晶的,可每当周子舒望进他眼底,却是空空如也。如今只一瞬对视,便轻易叫一片荒芜的眼底里生出四季,风花雪月都驻足。

 

        原来眼里有了生命的叶白衣,也是个大美人。

 

        “叶前辈......”

 

        “干什么,老了,丑了?”叶白衣抬手正想把龙背递给周子舒,却听哐啷一声,龙背砸地。叶白衣不甚在意,只笑笑说——

 

         人老喽!不中用了。

 

        大巫是夜里到的,身边一如既往跟着被他拐去南疆的人儿。

 

        把叶白衣安顿好,周子舒回头就见着那一对朝他迈着步子走来,边走边说他叶白衣啊,是神仙做够了,这是要逍遥人间去了。大巫早一眼认出榻上那老头儿,又转问周子舒:“你呢?你这是人间呆够了,作的哪门子死。”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顺其自然地死于几颗破钉子,才见彼岸开得正好,又被一人硬生生拉回人间去,等他彻底醒来,已犯下了滔天罪孽。他那一身逆骨偏与天斗的老温啊,再不愿渡他了。

 

        他醒了,又好像一切都晚了。

 

        周子舒吞着血腥,忍得一双眸子通红发涩。

 

        大巫跟着周子舒去见温客行,一路上那人步子都迈得极大。他是一刻都等不得,他好怕,好怕,老温就要僵在那榻上,再也回不来。

 

        温客行胸口的白衣角度刁钻古怪,大巫忍不住心跟着手一起颤。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啊!用尽一身温润内力暖着那具尸骨,好不容易将人与那把无情软剑剥离开,才片刻功夫,身边凭着六合心法吊着一口气的人就突然发疯起来。

 

        “呲拉”一声,周子舒已反手将剑送进胸前,黑色叠着血红,衬着一张煞白的脸。

 

        “周子舒!”

 

        原来真的很疼......

 

        “我醉生梦死都没燃起,你取来心血有什么用,上哪烧去!”大巫一把拍断剑柄,独留余刃卡在胸间。真当他是华佗在世慈悲为怀渡神渡佛,如今又来渡两头疯了的鬼。拄杖的人将声音压低,呼吸间掺着颤抖,幽幽开口:

 

        还是说,这一剑是你还他的。

 

        ......

 

        周子舒这条命早许给了温客行,断然不会失了分寸一剑捅死自己,只怕是余生见着那张笑意明媚的脸,他到死都不得释怀,这一剑便捅得狠了些。

 

        剑伤久而不愈,一颗心日日叠着新伤,日日翻滚出新鲜血液来熏着那盏安魂香,榻上的人却迟迟不肯转醒。

 

        老温,起来晒晒太阳吧,我们初识那片桃林已经开得很好。

 

        已七日过去了。叶白衣是在第三日突然消失的,没同任何人告别,兀自一头栽进人世里去,不得音讯。而周子舒蜷在柴房一角,安静地剜着心尖上的肉,精血被小心存在一只瓷碗里,等待着被烧成灰烬。

 

        大巫日日做法,夜夜起术。醉生梦死原能安人心魂,生魂一说只于一册远古书籍里一页泛黄的旧纸上看到过,说是人去时若有什么发狠的执念仍存于世,那便将这执念通通拿去烧了,熏着安魂的香,再掺着爱人的心血,还需得日日夜夜暖着尸身,才能把赴黄泉的魂给唤回来。古籍七零八落只剩几页,甚至连封皮上的字都被磨得稀烂,古往今来也没有傻子会真拼上命去试一试真假。

 

        他这痴人,便当一回傻子。

 

        古籍尚未谈及这心血得放多久,放多少,周子舒也从不过问大巫,只是每天都逼自己灌下一盅补气生血的苦汁,日复一日挑开才结痂的伤疤,取一小碗心血为引,入香熏了满屋悲意。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老温,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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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搭配BGM:人世间无常-南有乔木

 

缘起则生,缘灭则落,奈何桥上从来不少痴儿怨女,孟婆每天端着汤也不知送走多少孤魂野鬼。温客行也是头一回来这鬼地方,说不害怕都是假的。

 

这里不是人间,不是鬼谷,他非老温,亦非谷主,不过是一只无根孤鬼,就算溺死在忘川河里,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间他曾来过。

 

温客行低头去看,他还穿着告别人世时一身浴血的红衣,腥味很浓,戾气很重,很像是九重天里爬上来的厉鬼。孟婆只一眼就注意到了温客行,等温客行拖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她面前,一碗汤却迟迟送不出去。

 

他怎么来了?

 

人世间无常,他便来了。

 

方才站得远远,清楚见着孟婆是如何送走这些鬼魂入轮回的,怎的到了自己这这碗汤便送不出去。温客行伸手去够那碗孟婆汤,捧着汤的那只手却突然躲开了。

 

“这汤,你喝不得。”

 

这汤,喝不得。温客行苦笑,那便不喝了,入不了轮回,就当个孤魂野鬼也不错,“不合时宜”四个字,他已用尽一生去诠释,大可不必再来一世。

 

温客行扬起衣袂,拱手作辑别过孟婆就回了身,只是才迈一步就不再走了。

 

如今的他孤魂一缕,他碰不着别人,别人也摸不着他,孟婆也不外如是。可眼下一双苍老的手挡在身前,温客行倒真像被什么拦下了。

 

有些东西他骗不了自己,他心有期许,他盼人间,这才驻足。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就算是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条命的厉鬼,而今到了阴曹地府一身脏血都凝冻,在天真与残忍之间,也是只有温客行才撑得起的风骨。

 

“你得回去,回人间去。”

 

人间,有人在等你。

 

......

 

一颗鲜活的心脏早永远停在了那个不知名的怀抱里,而今强有力地跳动起来,温客行只觉苍穹裂开一道缝隙,瓢泼大雨将他淋个彻底,再睁眼已是一道七色彩虹凌驾雨幕之上,将爱意与希冀落了满身。

 

原来人间,有人在等我......

 

归去吧,少年人,孟婆这样催着。她送走太多执念未了的可怜人,那是没人记得他们了,他们便是真的消散。但是温客行不一样,他有牵绊,也有人愿意被他牵绊着。心血燃的还魂香融进骨血,遍地哀嚎风过无痕,凌然凄凄一世间,他便闻得这样一句——

 

“老温。”

 

群鬼擦肩过,撞得温客行趔趔趄趄,孟婆赶他,往生的魂灵也嫌他挡了路。

 

......

 

第十日,顾湘才记起温客行曾领着她与曹蔚宁,说要与阿絮一生一世两双人的那座小破屋,拉着才养好身子的曹蔚宁就去了。

 

七爷和大巫守着温客行,春来回暖的日子里,见主人的气色也沁着粉红,一颗心也跟着回暖。她明白的,主人还记着她,记着那个人,眼下不醒,总有一天会回来看看这魑魅魍魉都被赶回十八层地狱的人间。可当顾湘心情好极,推开柴房的木门要去寻那承诺把主人还给她的痨病鬼时,一颗心又冷下去。

 

木堆后悬着一只苍白的手,掌心里黏黏腻腻一片血色,走过两步绕到正面去看,眼前的场景险些让她惊厥过去,曹蔚宁托扶着阿湘,一双漂亮的兔子眼里噙满了泪花。

 

周子舒敞着衣襟,胸前插着断剑白衣,伤口像是被人虐待着反反复复撕裂捅破才能有的血肉模糊。可偏偏就是这样狰狞可怖的口子,却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只是和着血糊,湿哒哒黏在胸前。

 

心血已尽,人未还。

 

你不肯回来,那我便亲自去把你抓回来,捧回来。

 

......

 

温客行闻着那声“老温”回头,便见着一人衣衫褴褛站在桥的尽头。

 

万物归寂,长风送我,来接你回家。

 

“阿絮......”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血衣好重,又怎么拦得住一段情深的奔赴。温客行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周子舒面前,稚孩一般扯着衣袖和着泪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几许,尽力稳着声线,却还是微微颤颤着开口——

 

哎,在呢,你叫我名字,怎么叫得这么好听啊?

 

......

 

温客行一双泪眼婆娑模糊了周子舒的轮廓,周子舒却舍不得看不清他的老温,他努力把泪意遏制,一双手攀着那张熟悉的脸,指尖划过眉睫,温柔描摹着他的轮廓。

 

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这样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多久没有这样把诉不尽的爱意凝望尽兴。老温啊,你怎么不怪我,怎么可以不怨我...

 

“阿絮...你怎么来了。那,那孟婆才说什么有人在人间等我回去,我这还没回去呢...你怎么就下来陪我了?”温客行越哭越厉害,越哭越喘不上气,于是这哭腔里包裹住的小心思落进周子舒的耳朵里,便惹得他心底酸楚,面上却微微发笑。

 

“傻样儿。”

 

“哪里止我一人等着你回去,你忘记你那小丫头了吗?”我一把白衣穿过你心口时,阿湘哭得比我还伤心呢。

 

后半句周子舒不忍说出来。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把贯穿了温客行的白衣剑,周子舒就疼得生不如死,是日日被白衣剜心取血都不及的痛苦。

 

和我回来吧,老温。回人间去,去讨讨阿湘和小曹的喜头,也沾点新人的福气,好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回去吧。”

 

......

 

顾湘到底还是抵不过悲痛晕在了曹蔚宁的怀里,而后转醒听了大巫的话,才知道那痨病鬼究竟用了怎样极端的法子去兑现那日清风山上的承诺。

 

原来,不止主人一个人是疯子,是傻子。那便是了,死都不怕的两个人,怎会畏惧人间路远,便不愿回来。


半旬之久已足够将微凉的天熏染至半边都画上彩霞,温客行和周子舒便醒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阿湘和曹蔚宁日日夜夜守着他们,男孩子倒不打紧,只是阿湘免不得被那一如既往嘴欠的主人讥笑一顿。

 

那人笑说,都快出嫁的大姑娘了,怎的还爱哭鼻子,也不怕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叫一张貌美的脸染了老气,到时惹相公嫌,再跑回娘家继续哭鼻子。

 

话说至此,温客行淡淡暼过一眼曹蔚宁,那小子还真就一双腿软下去,连连说着什么断然不会负了阿湘的话,眼见温客行一双眼睛仍盯在自己脸上,所幸不管不顾跪了下去,立起三指发起誓来:

 

“我曹蔚宁这一辈子,从现在到死,每一天每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如有反悔,鬼神共弃。”

 

顾湘头一回没同温客行顶嘴,耳边是那傻子七零八落还算得体的情话,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好像流不完一样,也流进周子舒心里去。

 

“好了,丫头,不哭了。”温客行想下床揉揉那小丫头的发顶,无奈身子骨已罢工许久,这一动便惹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周子舒见状连忙去扶,又见那人端起一副强撑无事的样子,脸上挂着慰藉的笑,看得周子舒也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就流下来。

 

温客行慌了神,手上慌慌张张去扯周子舒的衣袖:“你怎么也哭啦,别哭了别哭了。”

 

不哭了,你的主人回来了,老温回来了。


推荐BGM:镜花-柳不贰

 

顾湘与曹蔚宁的婚礼办在鬼谷,风光得连山下的村民都对这桩婚事有所耳闻,闻者皆祝这对新人喜结连理,白首不相离。而清风一派当时惨遭周子舒屠杀,杀的,却都是莫怀阳一众心怀叵测的逆贼。而今范怀空坐上那掌门之位,白云苍狗,时过境迁,倒也把清风剑派整顿成一个光明磊落名副其实的正派。

 

曹蔚宁是范怀空一手带大的孩子,自然多有不舍,鬼谷那边是温客行嫁女儿,清风剑派这边就是范怀空卖儿子。范怀空老泪纵横,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向着鬼谷里那惯爱捣蛋的丫头:“你可得惯着那丫头点,那丫头人是调皮,心思却干净,对你也好,你也好好对她,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千言万语感激不尽,曹蔚宁一身大红喜服拜过他的好师叔,便风风光光去迎接他那美艳绝伦的新娘子。

 

阿湘,我来带你领略人间风光,人间这条大道上有我牵着你,就不怕走丢。


温客行也重工叫人置办了两套衣裳,一套是他的,一套是阿絮的。阿絮也笑他说,是人家小曹娶娘子,你怎的穿得像个新郎官?

 

那一身大红衬得温客行整个人气色都粉润起来,身量修长的公子手里端着一把白纸折扇,闻言轻轻一拢,那扇敲在周子舒肩头,紧接着欧下身子凑到人耳边轻声调笑起来。

 

“是新郎官,那阿絮便是小可的娘子了?”

 

周子舒歘的一下脸红到耳朵根,没轻没重地给温客行来了一下,却惹得人一声痛呼。照理来说那人一身的伤这些日子也该被自己尽心尽力地调理好了,可自己却烙下了听不得这人半点不适的怪毛病,就像现在,他明知温客行大有故意讨他心疼的嫌疑,可还是忍不住轻声安抚。

 

温客行也非作假。那把白衣将他捅了个对穿,如今一身的伤都好利索,偏偏心口那处稍稍一碰就疼得厉害,也不知是剑所为,还是人所为。阿絮贴得很近,他轻轻问,疼不疼?眼眶这便不争气地红了。

 

“不疼了,阿絮。不疼了,老温不疼......”

 

一把抓过周子舒在自己心口胡乱摸着的手,眼泪就砸了上去,周子舒心惊。他这一生里鲜少见着温客行落泪,而今哭得梨花带雨,怕不是真的弄疼了他。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成花猫嫁女儿都嫁不漂亮。”

 

怎么会不漂亮?温客行心里悄悄说反话。今天是女儿家一生就一次的日子,周子舒捧着温客行那张被打湿了的脸轻轻啄了一口,笑笑。

 

“是咸的?”温客行问。

 

风轻轻过,无人作答。温客行只听见长天里出现熟悉的啼鸣,怅然若失以为是上一辈子的事,于是抬头。

 

原来是归雁。

 

抬着头直到泪痕风干,温客行才低头去看打在周子舒脸上和煦温暖的光,连细细密密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楚。而周子舒笑着,阳光刻画在他的眉眼,描摹出光的形状。

 

是苦的。

 

眼泪是苦的,老温。

 

泪流进唇角,温客行咂了咂舌。倦鸟归巢圈住他的人间,于是缓缓开口。

 

阿絮,你疼不疼?

 



日夜拿心血润着我,却不见我魂归人间的时候,你疼不疼。

 



疼,多疼啊。却比不上你抛下我疼,所以我二下黄泉,把你带回来了。老温,你这条命既是我拿命换来的,就便留与我共老吧。




星霜荏苒,和光同尘。待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发嫁了阿湘,你我便过过餐云卧石的日子。

 



此去经年,阳和启蛰,无疆之休......

 


————————————————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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